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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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林】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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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掌柜 x 少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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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家


1


云压的很低,下晌三四点钟的光景,石板路的雪早让往来的鞋踏个干净。阎鹤祥穿过门廊时寻思这天儿真冷,他缩了下脖子,硬将手塞进袖口里。


书房那儿已有人在了,几个伙计哼哧哼哧地往上递乌木匾额,脚下的长条凳瞅着不算稳当。阎鹤祥走过去,拿脚帮着倚了下,站在下头朝上边望,一眼没瞧见那匾额上写的是啥,只能看到伙计挎着装了锤子的竹筐。


干活的那几个小伙子,大冬天里棉衣也敞着怀,冒着热气。


“阎哥。”小伙计们看见他都这样喊,带了点江湖味。


阎鹤祥应了声,他也刚二十出头,比他们大不了几岁。这院儿里面的人能称他一声“哥”,多半还是因为他的父亲。


叫着叫着就习惯了,阎鹤祥和别人不同,他上过学,念了好些书,光肚子里的墨水也够他们这些粗人叫一声哥的,他自己也这样想。


他后退了两步,想着帮忙看看正歪,寒风倒是在行的,他一抬头,先扑了他的眼睛,他使劲眨了眨眼,那匾额上的字儿怎么也读不对。


“放反了。”阎鹤祥朝上面的人喊道,“你们拿倒了。”


头顶那匾额又颤颤巍巍地正过来。


寒风恼人,再吹落点树上的雪落在人脸上,恼的阎鹤祥下意识皱眉。他生的人高马大,背着手指挥,倒有些管事的派头了。


“真不愧是念过书的,我瞧着这匾上日月日月的几个字,也不知道日月该放在那儿,就寻思着,这太阳不是东升西落嘛。”


小伙计们聚在一起插科打诨。东家的书房平日里是不允他们来的,因而这会儿干罢了活,几双眼睛从门廊打量到房檐,对着那雕花的窗子啧啧赞叹。


阎鹤祥是见怪不怪的,他时常出入先生的书房,这儿都看惯了。他仍旧抬眼去看匾额,是先生亲手写的,他念了几年书,在先生身边伺候过笔墨。


先生姓郭,家里都叫“老爷”,要么叫“东家”。阎鹤祥不爱那么叫,觉着别扭,但该有的尊敬定是不少,他称东家为“先生”。


这会儿要是有谁能问阎鹤祥一句,这匾额上写的啥,他能立马成本大套讲出来,只可惜这帮小伙计只顾着看看书房院子的新鲜样儿,没人理会刚刚费劲装上的匾额倒底写了些什么。


先生的字怪的很,自成一派,平日里练字也不知道练的是什么体。阎鹤祥仰了会儿头觉得脖子发沉,转了转大脑袋低下头,这院儿里的小伙计们都走了,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孩儿。


那小孩儿的脖颈上戴了块小银锁,穿了件大红缎面的袄儿,小手揣在手捂里,正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仰头瞧,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孩儿看的还挺投入,阎鹤祥侧耳去听,听着小孩儿在那数字眼玩儿:“在......日月日月......”


倒是比刚才十来岁的小伙计还多认得一个在字儿,阎鹤祥心里腹诽。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看穿戴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儿,外头的大门敞着呢?怎的也没个老嬷嬷跟着。


阎鹤祥往外看了看,院外头依旧是冻了冰的池子,沾了雪的草叶。他回过头,长条凳子叫小伙计撤走了,那小孩儿倒不认生,在凳子腿留下的四个印子之间蹦蹦跳跳。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啊?”他无奈,只得走过去弯下腰问。小孩儿养的白胖白胖的,睁着一双小豆眼看他,抑扬顿挫地说道:“我是你家的小孩儿。”


阎鹤祥哭笑不得,要不是他爹年过花甲,他可能会信了他爹在外头给他添个弟弟,这样唇红齿薄的小少爷,可不是他爹能养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索性蹲下来,和小孩儿视线平齐,又问了一次:“你再好好想想,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你爹爹呢?”


“我......你?”小孩儿歪着头想了会儿,年岁太小,对于你和我的指代都不清。天渐晚了,眼瞧着就要下雪,阎鹤祥耐心要告罄,他只想回去吃晚饭,但又不能把这小孩儿自己留在这儿。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正棘手呢,小孩儿却问他,指着书房大门上面的匾额。


“在明明德。”阎鹤祥应了他一句,又说道,“要不我带你去找找你爹你娘吧,他们找不到你,肯定着急,我抱你出去。”


“不要!不要!”刚刚还好好的,阎鹤祥一伸手过来,小孩儿就蹬着小腿挣扎起来。他无法,只得住了手,自己又不是人贩子。


小孩儿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就往门口跑,阎鹤祥没缓过神来,门口倒是来了俩人的救兵。


郭老爷一见到儿子,就蹲下身抱起来,小孩儿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糯糯地喊着:“爹爹。”


郭老爷身后跟着个穿了黑色夹棉长袍的老头儿,笑呵呵的,戴着个毛帽子,阎鹤祥一见,求救一般地喊了声:“爹。”


这声爹喊了,才恭恭敬敬对郭老爷问好,唤了声:“先生。”


郭老爷点点头,又去哄着怀里的小孩儿:“林林别怕,那是你阎大爷,这个是你阎大爷的儿子,你得叫声‘哥哥’的。”


小孩儿眨了眨眼睛,看向阎鹤祥,很乖地叫了一声:“哥哥。”


阎鹤祥不太喜欢小孩儿,总嫌小崽子太吵,但对这孩子却讨厌不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只应了一声。


“东家,这怎么行......”阎鹤祥他爹连忙用胳膊肘怼了怼阎鹤祥,说道,“这是少东家,以后得叫少爷。”


他爹又犯轴了,阎鹤祥叹了口气,那尊卑刻在骨子里似的,怎么就洗不掉呢?幸而郭老爷每次都往回圆场:“老阎大哥,您又见外了不是?我都叫您一声大哥呢,我儿子叫您儿子一声‘哥’有什么不对?以后林林跟着我,这家里面人多眼杂的,可信的人不多,还得叫你们多帮忙看顾些。”


“哎,哎,那是应该的,应该的。”阎鹤祥他爹一个劲儿地点头应声,阎鹤祥瞧着他爹那神情,只怕这会儿把他扔了,把那小孩儿留着当儿子都愿意。


小孩儿可不懂他们这些大人的眉眼官司,把刚刚的事儿也忘在脑后,小脑瓜转了转,又去看那块牌匾,小手指着,读到:“在明明德。”


“小少爷别是文曲星下凡吧!”


“我们林林真聪明,就是那四个字。”


郭老爷惊喜,毕竟儿子尚不满六岁,没想到在老家,父母教着也能认下几个字。遂越发地喜爱起来,又细细地教起儿子这四个字的含义。


小孩儿听得懵懵懂懂,小鸡啄米般点头,末了,眼睛又看向阎鹤祥。


“喏,是哥哥教我的。”


小孩儿脆生生地说道。


2


阎鹤祥多了条小尾巴。


平心而论,这事儿非他所愿,他也不知道自己长的膀大腰圆,说起话来粗声大气,怎么还能得了小少爷的青眼。挺大个人,还要天天回头弯腰去顾着那么个小孩儿,满院子的人都看着呢,阎鹤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他本来是在铺子里跟着掌柜的学打理生意,那差事多威风,穿一件平整的黑色长棉袍,去哪儿都是直着腰板的,院子里谁不知道他是被当作下一任掌柜培养的,以后这院里的财政都得经他手。


一下子明升暗降——他自己是这么形容的,但也不敢对谁说,他爹天天一看见小少爷就乐的连儿子都忘了,郭老爷对林林愿意黏着他这件事肯定乐见其成,正愁找不到人看孩子呢。


小孩儿换了件宝蓝色的小马褂,又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去看他,目光澄澈的阎鹤祥都不忍回避,只得放缓语气,好好同小孩儿解释:“哥哥下午要去铺子里,你自己乖乖在家玩好不好?”


小孩儿坐在榻上,小手撑着两边,倒是乖巧,也不言语,点了点头。


阎鹤祥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如蒙大赦般的转身就走,连出正院的脚步都快些。


少东家开恩,准了他半天假期。

谁知走到园子的转角发觉不对,一回头,小孩儿又跟上来了,还不去看他,只侧着小脸,手指尖去拨弄枯枝上的碎雪。


阎鹤祥没理会他,想着横竖和他讲过了的,倒是没把他当成个五岁的孩子来看。仍是兀自往外走,走到影壁处再回头,那小身影没再跟着,他松了口气,却还不放心,又往门口走了两步再往后瞧,影壁旁边探出半张小脸,小手抓着粗糙石壁,用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瞄着他。


“不是说好在家玩儿吗,怎么还跟着我呢?”阎鹤祥走过去,蹲下身问他。


小孩儿指了指脚下,道:“这儿也是在家里啊。”


这话却也不错,郭家的院子几进几出,没过大门都是他们家里。阎鹤祥只得说道:“那你别跟着我出去了,外头乱的很,你自己出去再被拍花子的拐走了。”说罢,犹觉不够,吓唬小孩儿道,“不光有拍花子的,还有混混,抓着小孩儿就要撅折胳膊和小腿儿,带回去煮肉吃。”


“啊......”小少爷胆子小,这点阎鹤祥和他相处几天便知道。这样一说,小孩儿果然害怕,缩着脖子,把着影壁的小手都泛白。


“没事儿,在家最安全了。”阎鹤祥见成效卓著,哄他道。看小少爷重重地点了点头,阎鹤祥才放心地把袍角一撂,跨过郭家的高大门槛。


小少爷就站在门槛里面,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阎鹤祥,又低头去看高高的门槛。


街上果真热闹,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阎鹤祥往前走着也没回头,路过两个卖米糕的,一个卖大肉包子的,捏泥人的身边围了一群和小少爷差不多大的小孩儿,糖葫芦外头裹了层茶色的薄糖衣,下晌的阳光将每一串都照的亮晶晶的。


有小孩儿吵着管家里大人要零嘴,阎鹤祥顿了下脚步,朝那糖葫芦串看了会儿,转身就往回走。


小少爷还在门边儿,背自个儿对着大门口坐在石阶上,两手捧着小脸去看影壁上的画儿,一双耳朵冻的发红。


阎鹤祥走过去,用手罩住他的小耳朵,果然是凉的。


“哎,哥哥?”小少爷回过头,有些惊喜,“哥哥怎么回来了?”


阎鹤祥在心里叹气,却心口不一。那双手在捂热了小孩儿的耳朵之后便伸出来,将小少爷抱过门槛。


“哥哥下午不是有事儿嘛?”小少爷一在他怀里,小腿便熟练地一盘,像只小猴儿,找了个舒服姿势。


阎鹤祥掂了下他,从自己脖子上解下围巾给他戴上,学着小孩儿老家的口音说道:“带你买糖堆儿去。”


3


掌柜的管阎鹤祥要新货的票子,阎鹤祥伸手掏兜,先摸出一小包炒米,又摸出几块糯米纸包的饴糖,才将叠的板板正正的票子掏出来递了上去,干涸墨迹间还泛着甜糯的香气。


掌柜的严肃惯了,往那包炒米和那几块饴糖看了眼,接过单子没做声,有好事儿的小伙计走过来,伸手就要拿糖块吃。


“哎!”阎鹤祥打了他手背,又将东西都收了起来,“想吃自个儿买去。”


“嘁,小气。”小伙计嘟囔道,旁边有人揶揄他:“那可是阎哥留着给小少爷吃的,你算什么?还敢跟小少爷抢东西吃?”


“小少爷天天跟在阎哥身边儿,我看,阎哥是不是把小少爷当儿子养的?”


“儿子都未必有那么亲,俩人越长越像嘿。”


阎鹤祥不太愿意听见别人议论林林,假模假式呵斥几句,铺子里安静下来,待他一出门儿聊的更欢。


“哥哥,哥哥。”他一回宅子,小少爷果然跑过来,小孩儿跟他混熟了,不像是刚来时候那样内向,话和小脸上的笑容都多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衣兜。阎鹤祥忙把手塞进去,和小孩儿的手握了个正着,软乎乎的,小少爷长的白胖,经过阎鹤祥这些天的照顾更显得圆了。


阎鹤祥掏出块糖给他,叫他只准吃这一个,吃多了牙疼。随身带着吃的,哄小孩儿也变得得心应手。


不管是什么,小少爷都当宝贝似的,拿舌头尖舔一点点,濡化了糯米纸,小眼睛朝阎鹤祥笑:“甜的!”


“嗯,奖励你乖。”阎鹤祥摸了把他的后脑勺,心里却想小少爷和他从脸型来看是有那么点相像的。


等回了自己和父亲住的院子里,逮这个空闲便问起来。老头儿拿个蝈蝈笼子,正歪着头听响儿,这蝈蝈还是阎鹤祥托人抓回来的,算是满足他爹作为落魄子弟的一点兴趣。


“爹,您当时和先生去老家接小少爷,是个什么情形?”


“啊?”他爹放下蝈蝈笼子,问他,“你说啥?”


“我是问您,您当时把小少爷从老家接回来,老家啥样,又是个什么情形?”


“哎。”他爹先喝了口水,将绒布罩回到笼子里,蝈蝈的响儿小了些,他说道,“没几户出息的,也就东家这一支好些,老太太生病没了,小少爷才多大,可不能落进那帮亲戚的手里,东家不放心,便和我商量了时间给小少爷接过来。怎么?少爷问起来了?”


“没,只是我想问问。”阎鹤祥去给他爹倒水,转过头就听见他爹又念叨起来:“小少爷有福气的,东家正值壮年,往后好日子长着呢,这宅子虽然没老太太那边儿的宅子大,好歹也是自己家,自己说话管事儿。想当初咱们家的院子可比这个大,七进七出,从你奶奶屋里到你太奶奶的屋,都得坐轿子......”


“我省的。”阎鹤祥拿着铜壶给他爹添茶水,抢先一步拦住他的话头:“您都说过多少遍了,当年咱们家还尝过老佛爷赐下来的菜。”


“万字珊瑚白,白玉金盏燕,那香的甜的呦,就是蜜罐儿里做出来的。”


“您不也就跟着尝了一口汤儿嘛。”阎鹤祥小声嘟囔道,他爹一口菜记了一辈子,倒头来都不知道那菜是用什么做的,在他看来还不如“蒸羊羔,蒸熊掌”实惠呢。


阎鹤祥心想,得亏他爹还没怎么记事儿的时候他祖父就把家给败了,连人带铺子都倒给了郭家,不然他爹还不知道得说上几天几夜原来的钟鸣鼎食。阎鹤祥有时候觉着自己没福气,一天少爷日子没捞着,打生下来就在东家手底下过活,幸而先生不看重这些个......自己那身契他是连见都没见过的。


要他是少爷,林林岂不就是给他们家干活的下人?那小孩儿能顶什么事儿?阎鹤祥一想起小少爷那短手短脚胖乎乎,走几步路都像是小熊似的样子,便笑起来。


算了,还是林林做小少爷吧。


4


小少爷的生辰月份大,这边的老话有讲究,十岁以下小孩儿的生辰不让大办,怕若是个菩萨身边的小仙童小仙官下凡偷跑出来玩儿的,办的大张旗鼓让天上知道了再给收回去。


这都是些封建迷信,不过小少爷作为家里唯一的小主子,生辰宴上七碟八碗是少不了的,又叫裁了好几身新衣服,一早起床的时候小小的人儿能在大衣箱边挑了好些时间。


穿了深色的长衫,外面套了新做的赭石色的夹袄,袖口领口都有白绒绒的毛边儿,瞧着就暖融融的。


穿了新衣裳,吃了长寿面,没几日小少爷就要开蒙。郭老爷心疼儿子小小年纪还要早起上学,故特地晚了一年让他进学,不然五岁刚来那会儿就得读书了。


家里收拾出一间新屋子,南北通透,老旧的阁窗都换了新的,洒扫毕,整个书房叫春日里的阳光一照,端的是大气明朗。


郭老爷请来的开蒙先生姓高,原先在城中就是教书先生,后来世道不安生,城里的学馆也关了,郭老爷便将高老师请到自己家里教林林读书。


小孩儿规规矩矩在老师面前拜过孔子像,就在书房里成了一名小学童。书房里都是大书案高背椅,阎鹤祥一开始还想给小少爷抱到椅子上去,结果小孩儿不同意,倔的非要自个儿坐上去,身量不够就踩着小马扎。学写字儿的时候两只小锦鞋一摇一摆的,高老师就把小马扎搬过来放在他脚下,告诉他写字要专心。


小孩儿一上学之后,阎鹤祥身边就少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家雀儿,在铺子里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他,在外头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便买回来带给他。小少爷念书之后话变得更多了,词语用的也丰富,看得出高老师在其中出力不少。


课室只他们师徒二人,小少爷说的话也都是和高先生有关的。


“老师今天夸我了,说我字儿写的好看。”


“真不错,哪个字啊?”阎鹤祥问他。


小孩儿就低下头去数手指头:“一二三四.....是六(陆)字写的最好。”


又或者今天新学了个词语,那是必定要用上的——“街上有许多人来来往往。”还要在各个地方都要用上——“家门口经过许多人来来往往”“厨房里姨姨姐姐们来来往往。”阎鹤祥带他上街,他就指着那糖葫芦说:“糖堆儿来来往往。”


阎鹤祥纠正他:“来来往往的得是活动的东西,糖葫芦就插在杆上,怎么能是来来往往?”


小少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头又说:“糖画儿来来往往。”


“刚刚不是教你了,说来来往往的得是会动的东西。”


“在动啊。”小少爷指着糖画摊儿,那儿总有一群孩子围着,递钱和递糖画一来一回,那糖画到了孩子们手里还真是没安生过。


阎鹤祥解释不了,叫他明天上学去问高老师,又被他讹了铜板买糖画儿。


高老师给小少爷解释通了,这个教书先生性子儒雅随和,不像是原先私塾里的老古板,因此小少爷很敬爱他,就像是阎鹤祥总给他带东西似的,小少爷觉得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就是给他带好东西。于是高老师的书案上总有盛开的花儿,不知名的红果儿,几块漂亮的小石头,或者洋火盒上面的贴画。


幸好小少爷胆子小不敢抓虫子,高老师也不阻止,总是笑吟吟接受了小孩儿的好意。


别的也无妨,那天纯粹是碰巧,暮色四合,阎鹤祥从铺子回来的早,往书房去等小少爷下课,接他去吃饭。才踏进门口,远远的和高老师打了个招呼,谁知道这老师一看见阎鹤祥,转身就脾胃不适,恶心反胃,冲出去找了块儿泥地就吐了。


小少爷惊讶的从椅子上蹦下来往外看,阎鹤祥边去请大夫边摸着自己的脸,心想怎么人刚刚还好好的,见他一面就吐了呢?他这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还是中午吃的锅贴有味儿刺激了人家?不能啊,也不是韭菜馅的啊。


高老师回家躺了三天,郭老爷觉得有点蹊跷,转天把林林叫到跟前问怎么回事,小孩儿懵懂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家里几个人找了一圈儿之后才发现,是高老师吃了小少爷摘来送他的小果子吃坏了肚子,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果子。


为着这事儿,郭老爷把林林教育了一顿。阎鹤祥替小孩儿委屈,他去回春堂抓药送到高老师家里,在路上就想着:孩子给的东西都吃,这老师嘴可真够馋的。


5


小少爷坐在书案前不用小马扎垫脚的时候,字儿便写的有模有样了。


阎鹤祥他爹说字如其人,这话果真不假,看东家的字就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是以后能成大事业的,看小少爷的字儿就能看出这孩子规规矩矩,乖巧听话。


每每说到这儿,阎鹤祥他爹就又得提点儿子,让他好好看顾小少爷。


“虽说小少爷天资聪颖,又乖巧听话,可是这偌大家业可不是‘懂事’二字就能担得起的。”


阎鹤祥一边听父亲感慨,一边自己写了几个字给父亲瞧,说道:“那您掌掌眼,看看我这字儿说明我什么了?”


“奸懒馋滑。”老头儿“啪”地合上扇子,往阎鹤祥头上招呼了一下。


嘿,怎么还打人呢。阎鹤祥揉了揉头顶,没再上他爹面前凑合。


小少爷的学名是“郭麒麟”三字,是郭老爷亲自取的,说法有挺多,不论从哪个方面讲,但看这上古的瑞兽,就知道郭老爷有多宝贝自家的儿子。只是这两个字可是把林林愁坏了,写的太阔间距便大,太紧凑又没有体,为着练好写自己名字,小少爷在书案前先临了三年的帖,再下笔才有点章程来。


才读过几部书,练出一手好字,高老师便要请辞回乡了,郭老爷还想挽留。但高老师说,这世道不比从前,城中还好些,乡下兵荒马乱,自己一双父母年迈,他不在身边未免担心,因此想回乡陪伴父母。


郭老师便不好再留他,只是送了厚厚的仪程。高老师出城那日,大林说要去送,阎鹤祥便套了家里的马车,载着高老师的行李给他送到城外头。


师徒俩依依不舍作别,高老师告诉大林他是有天赋的,莫要荒废了课业。小少爷点点头,眼圈儿泛红。


回家路上,夏末的云层层叠叠聚拢起来,不一会儿开始落雨点,阎鹤祥去拴马,嘱咐大林赶紧回房,免得被雨淋到。小少爷的身量较年幼时长高许多,也没有小时候那么胖了,仍是个娃娃脸,听了阎鹤祥的话也不走,蹲在马棚里看他给食槽加草料。


“怎么?有点难过?”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了。”大林用手背抹了把眼睛,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刚才我看着墙根底下有好些要饭的。”


总归是哪儿没粮食没下雨,这会儿再添上一个哪儿起兵,哪儿的老百姓便抛家舍业的往外跑,不知道往哪儿去是个头。


大林小小年纪,心思却细腻,他能嗅到即将下雨时土地的潮气,也能去观察街上那些贩夫走卒。家里铺子里的人很多,迎来送往,他小时候觉得大家都是和他一样生活在大宅子里的人,他便天真地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长大些读了书,才知道在这世间人是分高低贵贱的,他们家里就是,尽管他父亲并不苛待下人。


要说是命吗?各人的命不同?大林不这么认为,这样也太不公平了些。


他想不清楚,也说不出来,阎鹤祥却猜到几分,却没和他多谈,只是岔开了话题,道:“明儿你倒是可以睡个懒觉了。”


外头的雨珠儿密起来,大林站起身,蟹壳青的小褂轻飘飘的,露出脚踝莹白的一小截。


“未必睡的着。”小少爷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有些倦意,打了个哈欠。在阎鹤祥面前他更放松一些,拿草料去逗马厩里的马。


“小心点。”阎鹤祥叮嘱他一句,看他后颈理的清爽的短发和板正的衣领。


“人为什么要读书呢?”大林侧过头问他。


阎鹤祥说道:“总是要认得字吧,我爹说,省得看账本被人骗。书读多了,你懂的也就多了,不至于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都信。”


“懂得多了,烦恼也就多了啊。”大林说道。


“那也要比稀里糊涂地活着要好吧。”阎鹤祥说道,“人总归只活那么一次,读了书,活的可能性更多些,不好吗?”


“我不是说读书不好,我只是......”大林扔下甘草,坐到木头棱柱上,两手撑着小脸说道,“我只是发现,除了读书,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


“读着读着你就知道了呢?”阎鹤祥说道,“要不以后你跟我去铺子里?反正都是你们家的买卖,早点接触也好。”


大林一想到以后就能总见着哥哥了,这才开心起来,皱起的小眉头舒展些,露出个笑容来:“嗯。”


“去铺子可以,只是以后下午去吧,上午去我的书房看书。”一个略带威严的声音传来,大林抬起头,却发现是父亲。


“先生。”“爹爹。”


明明都是大孩子了,叫人的称呼还和小时候一样。郭老爷给他们拿伞,看到儿子的小脸,心里微微叹息。


还是太小,尽管读了书,有了些自己的想法。


“我的书房里,书还是多些。”郭老爷看到阎鹤祥,也说道,“你也一样。”


先生的书房,旁人是不敢贸然进去的,这是给了他认可还是体面?或者只是顺带的事儿。阎鹤祥笑眯眯地应了。


郭老爷对儿子说道:“老师不来了,书还是要读的。”


6


两个差了十五岁的人倒成了同窗,不过在这会儿倒也不稀奇,听说城中新办了师范学堂和农校,那里面有的学生比老师都大呢。


郭老爷没再往家里请老师来,外面的新式学堂,实验学校层出不穷,他也没把儿子往那里去送,只是抽空问问大林都看了些什么书,感想是什么,听过有的时候会点评,有的时候不会,再抽出几本书推荐,也不强求。


大林于读书这方面蛮勤奋的,有时候下午去铺子里还带了书,小伙计们和这个少东家混熟了,会问他读了什么书,说外头书摊上又流行起武侠小说,热热闹闹说上一会儿的话。


大林则会问他们铺子里的事情,例如这个多少钱进价多少,那个呢?一算差价惊呼出声,道:“一个才挣这么点钱,要卖五个才够买支普通毛笔的。”


“这个是薄利多销。”小伙计指了指放在架子最上面的东西,说道,“哪个利润才大呢,只是专门为有钱人准备的,一年到头也卖不了两三样。”


阎鹤祥放下算盘走过去笑说:“你当钱是那么好赚的?”


钱自然是不好挣的,大伙儿都心知。一条街上的铺子都每况愈下,尤其是政府又加了宵禁,隔三差五来一回“巡兵”,又或者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有什么风声要起,铺子就得关了。若是再不该开的时候放下铺板,那就别怪街上的混混们得了警员的授意来收重税。


这些大林是知道一些的,他也知道父亲每天皱着眉头进出家门,不过是为了养活这一宅子的人。铺子里的小伙计都辞退两个了。他对钱没什么概念,得了压岁钱,不是买了纸笔,便是买了新书,在买书这方面,他爹十分赞成,且出手阔绰。


所以大林是不乐意寻思这些事儿的,他更喜欢一头扎进书里,书里和外头是两个世界。阎鹤祥没劝过他,总想着他还小呢,殊不知铺子里的伙计都比他要小了。


不去铺子里,也不去书房,大林也有地方可以去,阎大爷的小院总对他开着门,一老一少一个听蝈蝈叫唤,一个坐在摇椅上捧着书,倒是怡然自得。


郭麒麟收起书,才发觉脚边多了片落叶,秋日的青黄色悄然而至,虽然风还不算冷冽。


揉了揉眼睛,才觉得少了点什么,阎大爷在他旁边的摇椅上假寐,手里揉着核桃,刷拉刷拉的声音。


大林找了一圈儿,才发觉那个他总能看到的蝈蝈笼子被扔在院角里,绒布上沾了一层灰。


“大爷,蝈蝈呢?”


“我的少爷唉,这都什么天儿啦?那草虫儿哪能活这么长时间?”


大林看了眼蝈蝈笼子,忽的有些难过,像是突然发现有些东西——不光是蝈蝈响儿的那些东西,原来也不长久。


“那我再去给您寻个叫的厉害的来。”大林说道。


“快到冬天了,叫的越厉害,越活不过冬天。”阎大爷笑呵呵起身,摸了摸大林的头,说道,“我岁数也大了,耳朵背,听这些玩意听了一辈子,也就这么着啦。”


说罢,背着手颤颤巍巍地回了屋子,大林拿着书,朝大爷的背影看了一眼,又有片叶子落下去了,被秋阳镀的漂亮,他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没再去拣好看的落叶。


7


大林挺喜欢秋天的,小城的秋日很漂亮,两旁的行道树都是金灿灿的落叶,可今年的秋日,天空总是乌白色,既不下雨,也不泛晴。


但阎鹤祥的生日还是要过的。小少爷自个儿偷偷溜到街上去瞧,虽然他已经长到了不用大人担心出门的年纪,但是出去还是要和家里人说,他想给哥哥买个称心如意的礼物,定是要瞒着哥哥的。


他和这街上来往的人都不一样,他知道阎鹤祥喜欢什么,因此带了很强的目的,步履匆匆穿梭在人群间,像是晚了一秒就赶不上路。


他总算走到了,摸了摸兜里的钱——这钱自然也是他俭省出来的,郭老爷并不给他太多零花,他也不开口要。他装作熟客一般踏进店面,实则一走进去就露了馅。


“我要那个。”他指了指架子上几乎要供起来的东西,亮锃锃沉甸甸,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明显了,轻咳了一声,道,“我先看看。”


少年和青年之间是青涩的声线,看穿戴和样貌应该是殷实人家的孩子。小伙计的爬上梯子给他拿下来,好几个扁盒子,钢笔尖像是个坎肩形状似的,大林蘸了墨水去试,他写毛笔字写惯了,乍然用这种笔还不太舒服。


“这是舶来品。”不用掌柜的介绍也知道是好东西,货比三家都找不出另外两家。大林咬了咬牙,择了一支问价格。


掌柜的打量了他一下,说了个数字,他心里陡然一沉,和他想象的差不多,但和他兜里的钱还有点距离。


“麻烦您给我留着,我回去拿钱。”他托付了一句,便着急地推门出去。他是想过没钱的方案的,右手就不知不觉地抚在心口处了。


那儿有块银锁,是他打小就戴的,上头纂了“麒麟”二字。


他把银锁给当铺的时候,心跳的扑通扑通的,仿佛锁交出去,心活了过来似的。


仿佛老天安排,甫一出门,他就被抓了个现形。


“你干嘛去了?我到处找你。”阎鹤祥倒是没看见他是从当铺出来,只是过来去牵他的手,道,“先生说要出趟远门,叫我也跟着去。”


大林愣了一下,换来的银钱还在怀里格愣格愣的响。


8


钢笔买回来了。长条的扁盒子就放在枕头旁边,用枕巾一看,像是睡在耳边似的。


早十年前陪郭老爷出门的还是阎鹤祥他爹,十年后陪着郭老爷出门的就换成了阎鹤祥。和阎家再亲,这院子也是姓郭,大林年岁虽不大,但也是这院儿里的主子,得留下来坐镇。老爷子岁数大了,在院子里颐养天年,只是这会儿不放心大林,还要时不时出来看看。


家里哥哥和父亲都不在,大林有点落寞,就像是那根钢笔,精心准备好却送不出去。他倒是没想过他那银锁会不会被人融了另打成哪个姨太太的钗环首饰。他窝在房间里看书,心里想的只有爹爹和哥哥。


秋雨连着下了三天,天气凉的已经可以穿上薄袄,大林怕冷,往年这个时候阎鹤祥都会张罗着给他点上手炉,可今年哥哥不在身边,他不会点,只能抱着热水灌的汤婆子。

家里灶上的人也少了,夜里冷冷清清的,汤婆子变得凉冰冰,被他放在地上。


第二天起床忘了脚边有一壶水,一脚踢翻,又得自己去收拾屋子。


过的不太舒心,但书还是照常看的,除了看书,习字,吃饭,连铺子也不怎么去了。阎鹤祥不在,他对什么又只略知一二,又怯生,便不爱去那些地方。


阎大爷只得总往铺子里跑,和年轻时候一样,他也不喊大林,他总觉得小少爷一个人在院儿里孤零零的,他也心疼。


一面心疼小少爷,一面又担心出远门的儿子和东家。日子过得如流水,按说一个半月的光景也该回来,但等到了第三场雪都开始下来,仍是没个消息。


大林看不进去书了,他又不是真的只在象牙塔里无知无觉,放下书本看外面一片白,明明风也是静的,心却不静,总觉得不安。披上棉袄去铺子里找阎大爷,掌柜的正和老爷子说话,一看见他还有些意外:“少爷来了?”


“大雪天儿的。”


大林自个接了小扫帚扫身上的雪,对阎大爷说道:“这雪天路滑的,大爷,您要是来铺子就告诉我一声,咱爷俩一起。”


“这些天不见,少爷又长大了不少。”掌柜的说道。大林礼貌地朝他们笑笑,扶着阎大爷出门。


雪大风急,路上的行人都变得撩撩,不知是经营不善还有家有杂事,好多铺子都关门歇业了。进了他们家的胡同里,有了避风的地方,才觉得暖和些。人一进屋子,头发眉毛都凝了水珠儿。


大林的围巾上也变得湿漉漉的,他解下了放炭火边烤着,阎大爷拿大铜壶烧水,大林想帮忙被挡了回去。


“上炉子边儿暖和去,别烫着。”阎大爷说道,又拿了点心给他吃。


大林吃起东西来还和小时候一样,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的,像是只小仓鼠。阎大爷一看到小孩儿这样便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散开了,说道:“先垫垫肚子,想吃什么就和灶上说,叫他们做去,别省事儿。”


大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阎大爷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没事儿啊,少爷,城里雪大,城外头更是,不好赶路,也没法送信儿。”


“年轻那会儿我跟着你爷爷去山城,一来一回小半年就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慌,得沉得住气。”


水烧开了,拿了大铜壶添水,热茶下肚身上才暖和起来,大林垂眸看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点了点头,抬眼去看阎大爷,带了点天真的笑容:“我爹临行前还跟我说,要给我带好吃的回来呢。”


“东家是疼爱您的,您在这儿,东家他在外头怎么着了都得回来。”阎大爷笑了笑,说道,“走不远的。”


话是这么说,但到了年关那会儿仍旧难熬,一老一少只是随便吃了顿饺子,听着外头放鞭炮。可能是吃得起饺子的人不多,外面的鞭炮声都小了好些。大林去铺子里时,在路上能看到冻死的乞丐,那冻的青紫的手晾在外头,赤着脚,他小心翼翼绕过去,那个小乞丐的年岁应该不算大,和他差不多。


就这样囫囵地过了大半个冬天,开化的路面都是泥泞,夜里又冷的再度结冰,大林怕阎大爷腿脚不好摔倒,叫老爷子别去铺子了,有什么事儿喊他就行。


傍晚的天泛着彤云,是难得的好天气,虽说窗檐下还冻着寸把长的冰凌。大林放了扫雪的大扫帚到墙根下,扑了扑袍角,听见外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大门没关严,一转头,他还以为是谁在他们家门口要饭。头发蓬乱,身上棉袄脏的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一只手藏在袖子里,鞋早就破了,连棉絮都没剩多少。


“......哥?”大林上前去看那人,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那人才动了动嘴,发出一声混浊的答应。


“大爷!大爷!我哥回来了!”大林自然欣喜,忙回过头去喊人,他太高兴了,没什么比他生命中前十几年的久别重逢的时刻更高兴的了,他还只是个小少爷。


所以他完全没有注意,也没有看到,他身后的哥哥脸上没有一丝的喜色,阎鹤祥就那样衣衫褴褛地立在门口,看着小少爷欢喜的背影,久久的,久久的无法迈入大门一步。


9


北风仍紧,打了旋儿吹进院子里。门口的两盏灯笼被风吹的晃悠悠,悬在檐下的日子久了,系流苏的托盘上也凝着黑。


厨房里烧了热水,却又在还寒的夜里慢慢放凉,蒸汽升腾至屋顶又慢慢落下,消散在冷冽的空气里。


无论是欢喜还是吵闹,似乎都在顷刻间消失殆尽,偌大的院子里,安静的有些可怕。影壁前的积雪上还有些杂乱无章的脚印,昭示着刚刚的聚散。阎大爷的院子里掌了灯,大林送大夫出门,碎雪扑着他的袍角,他迈过门坎,提了盏轻飘飘的纸灯笼。


付了诊金,夜沉天寒,大夫从侧门匆匆离去。不肖多时,城里就会知道郭家发生了什么事儿。


云板敲了四下,响在更鼓的后头,惊走了院墙里的几只冬鸟。


脚上套了袜子,袜子枕着鞋底,鞋底下是叫下人扫过的石板路,可还是虚的,他踩不实。恍惚间忘记自己要往哪儿走。大林盯着一处廊下的柱子发愣,手掌心倏地起了冷汗。


他爹没了,不在了,连同过去的那些好时光,在哥哥站在门口的那一刻,全都不再。


只是过了几个时辰——明明他在白日里还在想爹爹,想他们会去哪儿,会给自己带什么礼物,会不会问他功课,那个威严的,唤着他“林林”的声音,竟然只一会儿就变得模糊。大林的脸颊发痛,眼睛也是,不知是经了风,还是因为别的。


阎大爷在听见儿子说了一句“东家没了”之后便昏了过去,再醒转已是不太精神了,口中说着什么听不太清,只是含含糊糊听见“逆子”二子。大林回了阎大爷的院子里,盯着人煎药到夜半,家里的下人们皆是面色肃穆,但不知心里都想着什么。


“少爷。”家里积年的老嬷嬷过来了,声音是哑的,只是她年老无靠,哭的不仅仅是东家。


大林起身,眼前着实黑了一瞬,扶住桌角才稳住身形。他低下头去看那老嬷嬷给他系上白带子,他腰身细,白带子多缠了半圈,掐了他的黑布棉袍。


旁边煎药的下人走上前,大林环顾四周,不知他们都是何时戴上了孝,换了素服,已经过去很久了吗?明明在一刻钟前,太阳还未落山呢。


“少爷,节哀。”下人上前说道,又朝阎大爷的屋子使了个眼色,道,“......还在外头站着呢。”


大林点点头,又像是忘了刚刚自己应了什么,去阎大爷的屋子里侍奉汤药,一直到照顾老爷子睡下,吹了灯。


寒意愈发的重起来,风吹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大林还未曾这个时辰在外面过,他绕过自己的院子,又去过父亲的院子和书房,它们都是黑黝黝的,不见灯火。只“在明明德”的那块牌匾上,积攒了窄窄的雪,雪又映出些光亮。


大林抬起头看了片刻。低下头搓了搓手,白气儿呼出来,爹爹会不会也很冷,一个人在野地里,没个着落。


他咬了下嘴唇,狠下心往自个儿院子里走,走到一半儿,还是去了大门。


影壁被月光投在地面的影子像是个方盒,像是口棺材。大林踩过阴影出,上了几阶石阶,门被他缓缓推开。


那人果然还在门外,只不过换了姿势,跪在门前。


郭家的院子并不临街,就算临街,这个时辰也不会有什么人。


郭麒麟站在他面前,低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仔仔细细去打量着哥哥。蓬乱擀毡的头发,眉毛上落了雪,干裂的脸颊,破旧的衣裳,还有藏起来的手。


如果他不回来,他还会高兴几天嘛?在期待与不安中度过那些日子,过的像是秋后的蝉鸣。


郭麒麟放在门边儿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分明露出青筋,阎鹤祥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仿佛在忏悔。


少爷又是极不可能让哥哥冻死在这里的。


郭麒麟的目光发沉,像是横亘在春冬之间的冰凌,他却没有哭,极少见的。


他的脸上不再是孩子的表情了,他垂眸,是怜悯众生的小菩萨,只是很轻很轻地说了句:“进来吧。”


阎鹤祥抬起头,那一瞬间有些无措,腿变得僵麻,他打了个趔趄,蹒跚地扶着门站了起来。


而郭麒麟的手却从门边离开了,连同这个人一起,再没说过旁的话,那身黑色的棉袄戴着白带子,消失在了影壁之后。


天又下起雪了。


10


铺子关了,城里的人都知道郭家的当家老爷没了,听说是去走货,死在了兵的流弹下。不知是谁的兵,到处都在起事,军阀和大官儿也分成好几派。这座城也像是嫌贫爱富的青楼女子,谁得了势,就跟着谁。


老家来了人治丧,亲戚们吵吵嚷嚷的,说大林小孩子家面嫩,又是读惯了书的,不会主持这些家事。


阎大爷缠绵病榻,大林冷眼瞧着他们聚在一起,用着鄙薄的嘴脸商议着他父亲留下的家财,他走过书房的路,那里被布置成了灵堂,一批批人进香又退下,哭哭啼啼像是戏文唱的那样。


戏唱的最欢的是个总皱着眉头,光头小眼睛的男人,按照辈分大林得叫一声“伯父”,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支的亲戚。男人的妻子,大林的伯母在院子里跑前跑后,招呼着每个来悼念的人,脸上哀戚的神情像是从皮肉里挤出来的一样。他们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儿的主人一般。


大林就在各色的言语和目光里一次次的跪下,磕头,上香,听着从外头请来的和尚嘟嘟囔囔的念经,再被人喊着跪下,磕头,上香。


阎鹤祥换了干净衣裳,剃了头,却看着更潦倒些,他总站在郭麒麟身后,和他一齐做这些事,虽然没人叫他这么做。


少爷变得更瘦削了,单薄的撑不起早春的薄袄。砖缝里还留着未融的残雪,瓦片间却已有新生草芽,院子里总是香火缭绕的,身上惹了一身的味儿,去了香火便是药味,大林除了睡觉和去灵棚,便是待在阎大爷的院子里,阎大爷虽然糊涂了,却还认得儿子和大林,一看到大林便笑眯眯的,一看到阎鹤祥,便会赶他出去。


药碗被摔的四分五裂,深色药汤渗入到石砖里。阎鹤祥急匆匆退了出去,背影有些落寞。大林没有回头看他,仍是低声安抚着老爷子的情绪,又去盛新的药汤。


就这样捱过了东家的头七,又过了七天,老爷子没了。


临走前老人的喉咙里发出粗糙的声音,嘴唇张开又合上。大林跪在床边俯首去听,也听不清,阎鹤祥站在厚门帘的外面,望着小屋泛黄的窗纸,手指尖无意识地去撕扯窗纸的边沿。


屋子里的炭火生的旺,老爷子阖了眼,只不过一杯茶的时间,那炭火便也凉了。


阎鹤祥被叫去正厅,大林的伯父坐在太师椅上,身子微微后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之前看你家老爷子身子不太好了,就想不着急这几天,这会老头儿走了,我们家也不能留你了。”


阎鹤祥忽地觉得好笑,这就算是他一个外姓人的家也不能是眼前这位“老爷”的家,他才来了几天?就配坐在这把椅子上了?


他不露声色,大林不在,短短一个月里送走两位亲人,就算再少年老成,也不会将自己的情绪压抑彻底。


“你也不用这副表情,巴着这儿不放,装着跟个忠仆似的,少爷他爹是怎么死的谁知道?当时就你在他身边。少爷年纪小,被人骗了看不清身边人也就罢了,你若是还赖在我们家不走,我就直接叫人给你扭送去警察署,治你个杀人欺主的罪名。”太师椅上的人虚张声势道。


家里的下人已经被他们遣散了大半,家中的东西像是也被他们做了主,来来回回搬走了不少,大林不去管,阎鹤祥想拦却没有说辞。


只留了一书房的书,那些人看来最不值钱的东西。


“连个下人的样子都没有。”那位“老爷”继续申饬道,“只知道跟着少爷,见了我们也不行礼,还是少爷他爹心善,像你这样的下人,放在外头早被打死了。”


阎鹤祥低着头并不作声,那位一见他如此,更恼怒起来,一拍桌子就要暴喝,却见有人从门外急匆匆进来报信儿。


“老爷,外头来了好些人,说是原来郭老爷做生意亏了钱,之前走货就是想把亏空填上,这会儿人没了,钱也跟着没了,就都上门来要债了。”


那位“老爷”的脸色蓦地变了,一下子站起身就往外走,也顾不上摆老爷的架子了。


葬礼带着这场闹剧,便这样落幕了。


再不会下雪了,老街两边的柳树都长了嫩芽,几进的院子被一间又一间的卖出去,“在明明德”的牌匾被人敲掉了,落在地上好大的声响,似乎连下头的石砖都要杂碎。


又变成了“日月日月”,阎鹤祥对他说过,他小时候来家里认得第一个字就是这个。大林站在人群外,看着碎木头被人哄抢走,说那木料极好,拿去烧火一定管用。


他只剩下一身单薄的黑色长褂,衣领浆洗的白惨惨,映着他的小脸,他没什么表情。


他不想回头,自己的院子有了新的住户,而那只他曾经当做宝贝未送出去的钢笔,不知现在在谁的手里写字,那些东西都被搬走,用一种极客套却又强硬的方式。


他生出种恐惧来,后退了几步,往门外跑去,险些撞到陆陆续续搬进来的人。


那些人皱着眉头骂他是谁家不懂事的小子,到处乱窜。


“林林,林林!”


熙熙攘攘,截住他的人是阎鹤祥,他扑在他怀里,又迅速地起身,后退。小脸上的神情是无助,惊惶,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安。


“没事儿的,林林。”阎鹤祥想摸摸他的头,却没再伸手,他对小少爷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我在呢,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小少爷的脸上并没有信任的表情,仍是放不下的畏惧,他怕的自然不会是哥哥。


他怕的是自父亲去世以来他遇见的那些洪水猛兽,他怕极了,他看着家里的一样样东西被人搬走,当掉。


他怕自己也有一天,也会被他们拿去当掉。


11


无可奈何的,大林和阎鹤祥住在了一起。


还留了一间空屋给他们,推门是一方小小的天井,原先可能是郭家粗使下人住的屋子,很久没有人住过了,阎鹤祥打扫的时候,从床榻上扫下来厚厚一层灰。


大林坐在擦干净的床边,看着布鞋脏兮兮的鞋尖,视线越过去,能看到阎鹤祥拎了水桶进屋子扫地,地面被冲洗的干净,桌子是破的,但好歹能靠着墙立住,上面放了书。


大林的眼睛扫过书页,辨认了一下题目,却没有翻开。阎鹤祥端着煮好的粥进了屋子,他的右手也在那次意外中受了伤,做粗活不碍事,只是不能再握笔。


大林看了眼哥哥的右手,又别开脸,将书摞成一摞收起来,挽起袖子盛粥。


阎鹤祥伸手接过粥碗,大林拿来筷子,望着桌子上的粥菜皱皱眉。阎鹤祥怕他吃不下去,小少爷是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这粥熬的都能瞧见米粒,阎鹤祥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没想到大林站起身,却只是换了下两人面前的碗。


他把阎鹤祥面前那只掉了茬的碗换到自个儿面前,然后坐下来,一声不吭地捧起碗喝粥。


昏暗灯影儿照着小少爷松软的短发,碎发乖顺地贴在鬓边,阎鹤祥想起他爹曾经说过的话——这偌大家业可不是‘懂事’二字就能担得起的。


现在家业没了,倒是也不用再担,填饱肚子更要紧。


阎鹤祥是有一身的好本事在的,看铺子,理账,盘货。可他的手伤了,握不了笔,没人会要一个没法写字的账房。他一早出去找活儿干,又不放心大林,却又不想把他带在身边。


小少爷却倔起来,早上比他起的还早,学会了煮粥做饭,他说林林你不用干这个。大林不言语,只是干活,也不理他。


吃了饭,两人都往外走,阎鹤祥看大林的架势,也是要出去找活儿干。他心下稍安,这样也好,活着的人总得吃饭,林林不能一直待在过去的旧时光里。


有些心疼,更多的还是愧疚。


他只得嘱咐大林:“出去了,不要人家说什么都信,再被人骗了。要签什么字都得拿回来跟我说,我知道你还跟我置气,但是我怕你自个儿再把自个儿卖了,我还得去赎你。还有,写字儿画画算账的活儿都行,那要一把子力气的,你干不了,不过这种活儿,人家看你这小身板也不能要你。”


大林的话少的可怜,但看那神情是听进去了的尤其是对阎鹤祥,基本不和他说话。像是小孩儿闹脾气,但阎鹤祥知道他不是,反正小少爷不用说话,阎鹤祥也知道他的意思。


大林仍是一身长衫,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破了,他不会缝衣裳,便把袖子挽起来,干活也方便。他洗过碗,两只手湿漉漉的,水珠儿从院里蔓延到屋子里,阎鹤祥是短衣帮。


他看到哥哥衣服下摆胡乱缝上的补丁,深一块浅一块的颜色,针脚稀疏,布片下面被草率地打了个结。


他知道阎鹤祥在外面干的是什么活儿,他看到过,躲在一边,看哥哥给人点货扛活送去铺子里,阎鹤祥识得字会算账,雇他一个搬货能省了再雇个人指挥力工的钱。


他们和他们一样了,和那些曾经他出门玩耍看到的贩夫走卒一样了,甚至过的还不如他们。


阎鹤祥不叫他看出来,每次回家都笑呵呵的,只是晚上大林的觉轻,能听见阎鹤祥翻身时候的呼痛声。

压伤和磨损很快就会结成血痂,短衣的肩膀处总有隐隐的血迹,大林心思细,看得到。


血痂剥落了才是硬茧,那时候才不会疼。


大林的眼睛要把阎鹤祥的肩膀看穿似的,阎鹤祥不太自在了,微微侧身,又说道:“也不是非要你出去干活嘛,你在家做饭也行,看书也行......”


“我已经不是你的东家了。”郭麒麟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打断了阎鹤祥的话,“你不必像之前那样待我了。”


12


小少爷心里怎么想的,阎鹤祥又猜不透了,小时候,甚至几个月前都不是这样的,但是倔劲儿和原来没什么差别。


阎鹤祥给人搬货的时候就想大林的那句话,想着想着走了神,差点搬错了数儿,挨了管事的一顿训斥。


管事的原来也认得他,在他没落魄之前,他们也曾经是一张桌子上谈生意的人。


落魄了,谁都愿意踩一脚再唏嘘几声,大林呢?他在外面会不会受人欺负?


阎鹤祥想问问大林做的是什么事儿,可是小少爷一天天板着小脸,多余的话一句也不和他说,他也没办法套话。扛活没有休息,他也无暇去看小少爷到底在做些什么。


力气活干不了太长的时间,日薄西山的时候阎鹤祥会回家,顺带把饭做了,或者拿着挣的钱买点什么回去吃,有一把力气总饿不死,他考虑的事情更多些,心底的落差便被这些繁冗的事情冲淡,唯一让他想起了仍会悲伤的人就是东家和父亲,一个是他没救回来,一个是老人临走,他还是不孝子。


没什么弥补的办法,他只能加倍对林林好,总会买回来些好吃的,或者攒着钱给大林裁衣服。


小少爷要穿长衫的,阎鹤祥不想见他穿短衣。


天边擦黑的时候大林才回来,大林也知道阎鹤祥不放心他,不会在外面待到太晚。阎鹤祥放下手上的活给他开门,每每定要看到他干干净净的脸蛋和双手才放心,转过身去盛粥。


“饿了吧?我买了卤肉。”阎鹤祥献宝似的说道。


这东西可金贵,用油纸包着,只有拳头大小,原先这都是“外头的”玩意儿,家里是不让大林吃的,怕他吃坏肚子。现在得花阎鹤祥两三天的工钱买回来改善伙食。


油纸包打开之后发出阵香味儿,要把人的胃口都唤醒似的。大林盯着那泛着油光的纸瞧,才想起来自己好长时间没吃过肉了。


古礼讲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在市井讨生活的人没这个规矩,却也三年未必能吃得起肉。

大林还在长身体,早晚就喝些能找见人影儿的稀粥,馒头也吃不上多少,阎鹤祥眼见着他变的清瘦。


“吃罢,没事儿。”阎鹤祥怕他是想着他爹,因此添了句话道,“先生看见你吃肉也会高兴的。”


大林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慢慢在桌边坐下来,拿着筷子尖搅着粥喝,馒头掰了小半个,没去夹肉。


阎鹤祥后悔了,自己不该提起东家的。


小屋里盘着一铺炕,睡觉的时候,两人离得远远的,大林靠着墙,多半还是侧躺着的。阎鹤祥想让他到自己身边来,但他也没法开口。


当初是两个人出门,却只得一个人回来。阎鹤祥知道,大林心里还是怨他的。


13


入了秋日,城中也开始转凉。两人的小屋临街,大林从不曾去自己原来住的地方看过,就算有什么事儿要抄近路不得不从自己家原先的院子里穿过去,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而过。


阎鹤祥一早起来的时候看到换下来的衣裳被浆洗的干净,穿上之后才发现衣摆处的补丁被拆过重新缝了一遍,针脚细密。仔细去看,发现大林长衫的袖口也被缝过了,阎鹤祥还以为小少爷是拜托了这杂院里的哪位嬷嬷。


只是有一次要起大早,才看着大林在小院子里,坐在小马扎上对着熹微晨光引针,听见里屋有动静,食指尖被扎出个血珠儿,嘶——下意识把手指放进嘴里。


深秋清晨的寒意使得阎鹤祥打了个哆嗦,伸手去试大林的小手,冰凉凉的。


“我之前缝的确实太丑了。”阎鹤祥笑了笑说道,“早上天冷,你进屋去缝吧,我来做饭。”


“屋子里暗。”大林说道。


“那点上灯。”


“费灯油。”小少爷的嗓音清凌凌的,周身带着股寒霜的气息,阎鹤祥劝他不得,只能从屋里拿了间袄儿出来给他披上,再快点生火煮粥,好让大林早点回屋子里暖和。


城里处处都要银钱,炭火和柴禾又是一笔,冬衣冬被也是一笔。算到自己家里的账,阎鹤祥就算是再仔细再认真,也变不出多余的钱来,怎么看都得过的紧巴巴的。他烧了账目不叫大林看见,大不了再多去几家铺子找活干。有时候回来的晚些,能远远望见小屋子里透着光,似乎还未踏进院子,就能闻见粥水扑面而来暖融融的香味儿。


阎鹤祥不觉得苦也是因为这个,日子总得有个盼头的,大林就是他的盼头。


城很快落入到冬日里,连下了几场大雪,重雪覆瓦,又有几家塌了房顶。阎鹤祥干完活往回赶,雪片儿只往他眼睛里扎,棉衣遮不住寒风,下摆又裂开了,他掐着破口,手指冻的通红。


远远儿的却没看到屋子亮灯,他以为是眼花,揉了揉眼睛,破口就趁机飞出来几片棉絮,雪花儿似的。


家里确实没亮灯,阎鹤祥擦亮洋火点上,大林依旧背过去睡着觉,身体蜷成一团儿裹在棉被里,阎鹤祥伸手去摸炕面,心下一沉。


那炕压根没烧起火,冷冰冰的,而小少爷的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色,额头滚烫。


阎鹤祥抱着人,吹熄了灯火就往外跑,医馆早就关了,大夫离得太远。他去砸药铺的大门,值夜的伙计打着哈欠,当面儿不敢骂,在他离开后狠狠地问候了他祖宗八代。


药灌不进去,阎鹤祥换过第二块湿帕子,烧了水进屋,带进来几片外头的碎雪,被屋里的炉子融成湿痕。


大林醒了过来,一双眼亮晶晶的望向他,阎鹤祥皱着眉,伸手去摸他的脖颈,烧还没退。


“你买药了?”大林看到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问道。少年嗓音有些沙哑。


阎鹤祥应了一声,又去灶间给他热药,药汤子隔着还未进屋就能闻见苦味。大林皱了皱鼻子,那张小脸上难得有了些其他的表情,又问道:“你去请大夫了?”


阎鹤祥望了眼窗外,不知雪要下起多长时间,依稀能听见树枝折断的簌簌声,转过头温声说道:“喝药吧,喝了药就好了。”


大林却不急着喝药,也可能是怕苦——阎鹤祥一开始这么以为。他看到小少爷艰难地支起身子,去拽盖在脚上的棉衣。阎鹤祥帮他拿了过来,大林接过棉衣,掏了掏内衬,小手拿了把什么东西,全塞进旁边阎鹤祥的怀里。


阎鹤祥没接住,衣摆上兜了几张法币,还有一堆硬币,他一起身,几枚铜钱滚落下来,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音。


“林林,你这是做什么?”他吓了一跳,没去管落在地上的钱,以为大林烧的糊涂了,伸手去试他的额温。


“其他的钱,吃饭和灯油钱,我会还给你的。”因在病中,大林的声音显得细弱,“这是药钱和请大夫的钱。”


阎鹤祥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似的,站起身,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早就说过的,我早就不是少爷了。”大林垂眸,不去看阎鹤祥,只盯着灰扑扑的被子,脑子烧的昏沉,发痛,道,“你不是我们家雇的人了,你也不用一直养着我。”


“郭麒麟,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尽管眼前人在病中,但阎鹤祥还是忍不住质问道。


“难道......难道不应该吗?”大林抬起头,那双眼睛已经有些湿润,道,“我们之间没有从前那些的旧规矩了。”


“你要搬出去住吗?”阎鹤祥问他,仍旧是反问的语气。


“这里是我家......咳咳咳......”一阵咳嗽袭来,饶是被小少爷气成这样,阎鹤祥还是给他倒了水顺气儿。大林没接过他手里的水碗,硬生生捱过了咳嗽,小脸上勾起一个疲倦的笑容,道,“是了,还债当东西赚钱,我都仰仗着你过活呢......隔壁的院子都住了别人了,这里已经不是我家了。”


“那你等我,等我找到了住的地方,再搬出去吧。”大林说道,明明声音是轻轻的,带着病中的无力和沙哑,可阎鹤祥觉得像是扎在他心里似的。


“你还在怨我吗?林林?”


“你又不是我的谁,我为什么要怨你。”小少爷又低下头,慢慢靠回到枕头边,洋油灯将他的侧影映的模糊,声音低软,“我们没有关系了。”


“你要把我当做陌生人吗?”阎鹤祥的情绪有些激动,他甚至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腕问他,“我们认识了十二年。”


手腕生疼,郭麒麟甩了甩胳膊,却没抽开,不知是疼痛还是病中的不适,他的心里蓦地委屈起来,他终于忍不住了,眼圈儿红了,那双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哑着嗓子说道:“那又能怎么办?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哥哥,哥哥,那你把我爹还我啊,我爹他到底去哪了?”


“林林......”阎鹤祥不知道该说什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伤疤还未愈合就被又一次撕扯开,露出那新生的,鲜血淋漓的皮肉。


“我想爹爹了。”小少爷很少不懂事,就连生气发火都不会大声,哭声和说话声音融成一片,在阎鹤祥的耳边,却只有一声又一声宛如天劫的雷鼓。


他曾经那样宝贝,舍不得受一点委屈的少爷,在他的面前哭的埋下了头,俯着身子,被褥上是一滴滴的泪痕。


声音像是隔着外头的风雪,只剩下气声,带着哭腔。


“我求求您,求求您,您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14


阎鹤祥不会收那钱,郭麒麟也喝下了药。


哭累了就睡过去,再出过一身汗,大林的身子倒是爽利起来,又能出门做工。但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奇怪,就算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也不再说话,就连从前几句寥寥的对话也变得难得了。


那些钱最后还是大林收了起来,依旧放进自己的内兜里。


小少爷变得沉闷许多,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发呆,他好久没看过书了。那些书被阎鹤祥放在了自己的枕边,他们虽然睡在一铺炕上,可是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铺盖之间离得蛮远。夜半醒来,一个借着破窗子外透进来的月光去看另一个的后脑勺和圆耳朵,困的迷迷糊糊,心里纷乱地去猜对方做着什么梦。


同床异梦?阎鹤祥望着郭麒麟的背影乱想,殊不知小少爷的脑海里也闪过几个字。


貌合神离。


本不该是形容他们的,形容的应该是曾经比他们更亲密的关系,只是他们冒领了这两个词罢了。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林,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阎鹤祥回家的时间愈发晚了,披星戴月,小屋的灯也没再特地为他亮起,有时候回到杂院里,邻家的灯火也已熄了。


郭麒麟的觉轻,哥哥回来,他是能听见的。他必是要背过身去躺着,面朝着洋灰墙面,闭上眼睛假寐。


可脑子里却无意识的勾勒起每一处声音的画面来——阎鹤祥踏过门槛了,关了门,外头的风大,他使了力不叫门砸出声来。他放了东西,桌子上的零散声响,他脱了外衣,身上的寒气好重,似乎吹到了被子里。


郭麒麟就这样闭着眼睛,像是在做着光怪陆离的梦,这梦描着描着就要再次不受控制,跌入那一个个纷乱惊慌的真实梦境里。炕洞里的火早就灭了,身上被盖上厚厚的东西,身子暖和些,他舒展起来,又稍觉心安,翻了身仰脸睡着,一张娃娃脸显圆,白净。


困意里还能意识到,身上搭的一定是他哥的棉袄。


如果阎鹤祥对他没这么好,他还有理由去记恨他,将自己心里落不下的疤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可是阎鹤祥和他之间远不像是一般人家的亲兄弟,亲兄弟还有明算账,还有兄弟阋墙,他们之间没办法用任何俗套的关系解释。


外头的雪又厚起来,压的人喘不上气,天冷,衣裳单薄。双脚冻的几乎要没有知觉了。


郭麒麟在街边走着,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鞋子掉了,只赤着脚浸在雪里,行人无知无觉从他身边走过,他想叫住他们,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对了,他想回家,他得回家的。


他忙往家的方向走去,却在大门口停住脚,里面出来一帮人,嘲笑着他:“少爷,这儿可不是您家了。”


他着急,和那群人辩驳起来,却被人一下子推下了台阶。没有人扶起他,他回头去找阎鹤祥,大喊着他的名字。


“哥!阎鹤祥!”


他喊他,打小就愿意这么喊,总能把他喊过来的,可是这次没有。


他害怕起来,跌跌撞撞离了那处宅院,又跑到大街上。街上却热闹起来,熙熙攘攘,卖糖堆儿的吆喝声响起,黄包车擦肩而过,大轮子险些碾过他的脚面。


他躲到路边,看到那个乞丐。


他似乎见过那个小乞丐,和他差不多大,却孤零零一个人冻死在路边,知道翌日晌午才被人发现。旧报纸盖了脸,手脚都得青紫泛黑。


他却想去脱掉那个小乞丐的鞋子,穿到自己的脚上,他走过去弯下腰,那张旧报纸恰巧被风吹开。


那张冻的乌青发白的脸,赫然是自己的面容!


“哥——!”


郭麒麟从噩梦中惊醒,才发觉天光大亮。被子横着,双脚露在外面,冻的脚趾泛红。


阎鹤祥早就出门了,也穿走了那件棉袄,郭麒麟都有些不敢确定他昨晚有没有给自己盖上衣裳。


他趿拉着鞋下地,锅里有一小碗粥,是阎鹤祥给他留的,用的是没掉茬的那只碗。


他捧着碗坐在门槛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粥,那粥是半凉的,咽进他肚子里,他又想起阎鹤祥。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他突然很想见到他。


15


郭麒麟一只手抓着桌边,陈旧的木头腐朽,边缘变得沟沟坎坎,他的手指被压的泛红。


阎鹤祥买了好些东西,有酒有肉,甚至还宝贝似的从布包里拿出两个用纸细细包好了的酒盅。郭麒麟站到一旁看着他忙碌,灶间的火生起来了,阎鹤祥不太会煮饭,至多用来热一热买回来的熟食。


油香味儿从灶间穿到屋子里,胃里泛空,但他忍住没去往桌上瞧,屋子里难得收拾的干净。有客人要来?阎鹤祥没有提前说,郭麒麟便也没问。


暮色四合之时才有人登门,郭麒麟踌躇了一下,丢开了书起身。小屋几步见方,阎鹤祥不可能听不到,但他蹲下身去烧火,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郭麒麟打开门,被风扑了一下身子,咳了几声。


阎鹤祥这才上前去迎接,作揖行礼,举手投足仿佛又回到从前在铺子里当“小阎掌柜”的日子。


来人穿着缎子面的袄儿,马褂长袍,下摆上绣着暗纹,瞧着是富贵人家的模样。后头跟着的人也是长棉袍,眯缝着眼睛,笑着打量着大林。


大林有些不自在,躲去了哥哥身后。


“林林。”


似乎哥哥很久没唤他的小名了。郭麒麟听着竟然有几分陌生。阎鹤祥抓着他的手腕,想让他到那两人的跟前去问好:“林林,他是舅舅。”


郭麒麟怔了一下,似乎没从这个从小就不存在的称呼里缓过神来,他很少见到自己母家的亲眷,他们不是这边的人。


难为阎鹤祥是怎样找来的,又他们来做什么,屋子里的酒菜,所谓的“舅舅”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还有“舅舅”身后的跟班儿投向他那好奇的目光。


郭麒麟的手揪着阎鹤祥短衣的衣襟,那处补丁被他的小手指勾出来线头,嗫喏着不肯说话。


“这孩子有点儿内秀。”


“没事儿,这么大的孩子都这样。”舅舅笑着说道,“这还是懂事的呢。”


“外头凉,不然进屋吃点酒暖和暖和?”


“不了不了,晚间还有邀约,原就是趁这么个空儿过来看看孩子。”舅舅摆摆手说道,尽管他看上去年纪轻轻,但口中还是长辈的说辞,“我姐走的早,老家那边因为这事儿心里总过不去,两家也不联系,要不是被人邀来这边走动,我竟不知道姐夫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也是投缘,不然我们素不相识呢,我怎能帮林林找到这门亲。”阎鹤祥说道。


跟在舅舅身后的人小声提醒了句什么,舅舅掏出银怀表看了眼时间,露出不好意思地表情,客套道:“老阎,多亏了你,还是咱们说好的时间,我来接大林。等回去安顿了小少爷,我再派人来向你道谢。”


“您客气了。”阎鹤祥忙着寒暄,倒是没注意大林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自己身边。小屋的门又一次关上,天寒白屋贫,阎鹤祥回头想起自己还置办了一桌好饭菜,原是想待客的,转念一想,这要是放在原来的他身上,也看不上自己这个地方。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只想着那家看着条件不错,先把小少爷送过去,能少吃些苦。


他走进卧室,却看到郭麒麟站在桌边,手里拿的是他白天买回来的白酒的瓶子。


他吓了一跳,张口就想说林林你身体刚好,不能喝这种烈酒,却看到大林拿起酒瓶仰脸对着瓶口灌下一大口,眼睛里水汪汪的,问他:“你要把我送走吗?”


阎鹤祥一时语塞,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大林解释。


可能也不必了。


郭麒麟又灌了一口酒,被酒气的辣冲的咳嗽起来,小脸通红,阎鹤祥忙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酒瓶。


小少爷一张口满是酒气,和他那身长衫,那张娃娃脸半点不搭。


小少爷说,哥哥,您......您终于承认我是个累赘了。


16


那两大口酒导致郭麒麟坐上“舅舅”的马车时都晕乎乎的,胃里隐隐作痛,却连口水都不敢喝,翻江倒海似的。这又是在人家的马车上,他不能还没去那个素未谋面的亲戚家里,就变成人家的麻烦。


阎鹤祥送大林上了马车,小少爷的行李不多,没带走一本书,只收拾了几件衣服。郭麒麟没再和阎鹤祥讲话了,甚至都不想看他一眼,他低着头,靠在边上,小脸苍白,身上仍是在家时穿的衣裳。


舅舅说这边的样子不时兴,说等回了家给他买新的。


那又是谁的家呢?反正不是他的,郭麒麟想。他跟着舅舅下了马车,又坐上火车,他还未去过如此远的地方。舅舅对他挺好,交谈间知道他们差不了几岁,舅舅去过许多地方,更见多识广些,对他还不错,问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还给他讲路过地方的风土,知他身子弱,又叫身边人去给他买药备着。


他坐在火车隔间最里面的座位上,看窗外倒退的景色,又觉得犯晕,只得垂眸盯着桌边桌布的花纹。舅舅坐在他对面,看起了报纸。


哥哥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还在给别人扛货吗?舅舅留下些钱,阎鹤祥不想收,是舅舅强留下的。


郭麒麟总愿意钻进牛角尖里不回头,他觉得那些钱是卖了他的钱,是哥哥把他卖掉了。


梦里的场景终于要成真,只可惜那不是美梦罢了。也对,阎鹤祥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他,他又不欠他的。


火车慢吞吞的,慢吞吞的,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停下的时候发起长啸,蒸汽覆满了头顶的天空。


大林跟着舅舅下车,满眼望去人山人海,戴长礼帽的要显眼些,个儿高的也要显眼些,他被这些长衫旗袍裹挟在中间。抬眼望去,另一边的车厢被警员推搡着,挤进去百千破衣烂衫的面容。


原来火车上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他走了神,舅舅侧过身和他说跟紧,他们要换车。


他点点头跟上去,只是没走几步,从那处最为拥挤的车厢旁,却突然爆发出两声。


“砰——”“砰!”


人群立刻骚乱起来,大林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像是风擦过耳膜的爆裂声,他被人群推挤出数十步远去,眼前是“舅舅”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紧接着那身锦衣也隐没到人群里。


警员掏出警棍,大喊着维持秩序,可惜无济于事,他们也被慌乱的人群淹没。大林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周围都是辱骂声,哭喊声,嘶吼声,还有更远处乱哄哄的声音。


他贴到车站的石柱旁,踮起脚就没有落回的地方,眼睛里有一丝茫然,不知道该去找谁。


“有人开枪!”


原来那就是枪声。


他紧紧靠着石柱,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的。有人被撞倒了,无数只脚踏过他的胸口。


父亲死的时候,听到的是不是这样的声音。


17


小屋的油灯又燃起来了,一隅的光亮,也映出半盏灯影。


粗糙大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个宝贝,用一小块绢布包着,那块绢布摸上去极舒服,像是回到了过去大宅院的日子里。


阎鹤祥很少做这样仔细的活,大林离开后,他的衣服破的更明显了,他学着大林的样子,将钱也藏在身上,藏进衣裳的夹层。


绢布打开是一块小银锁,上面攥了“麒麟”二字。那天大林去当铺他是看见了的,他本想冲进去揪他出来,问问他又是哪学来的败家的本事。压住了火之后细细一想才知道是大林为了给他买礼物。


那天时间很紧,可他还是在临行前去当铺赎回来那枚银锁。大林也是被人骗了,小少爷分不清“死当”“活当”,以为送进当铺的东西自己再也拿不回来了呢。


这是他打小儿戴着的银锁,他当时是用了多大的勇气。


银锁被灯照的似乎在闪着光,阎鹤祥保存的仔细,再难也没动过它的心思。本是想送大林离开的时候把这个还给大林的,可到底是舍不得,留下做了念想。


从前大林在家的时候,他不常把银锁拿出来看。这会儿大林走了,整铺炕都是他的地方,可他还是只睡那一边儿,另一边仍空着,像是在等谁回来。但心里又明白,山高水远,少爷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他也不希望他再回来,和他过这种苦日子。


那银锁便被他摩挲的次数更多了,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手上的新伤成了旧伤,薄茧积成硬茧,他触到光亮的银锁,都不去用手指上茧子最硬的地方,他拿那块遗留下来的绢布轻轻擦拭,对着光,却又将火离得银锁远远的。


“麒麟”两字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又将银锁好好收了起来,吹熄了灯。


大林离开他七十八天了,和他昨天取货时算的钱数一样,夏天就要到了。


18


总淘洗这些东西,指甲盖里总有刮不净的脏污,大林对着外头的灯照自己的双手,指节皮肤的颜色都有些泛黑了。


身下是一张硬板床,临着灶间,只三步远的距离,天不亮他就得去烧水做饭,若是有客人喊他,晚上他也歇不得。白日里静悄悄的,院子深处的太阳底下,他得跟着上头的人干活。


他虽不是这儿的人,但幸而生了一张这儿的面容,面白圆脸,一笑起来显得稚嫩,不太像能立事儿的年纪。这儿的主顾就喜欢这样的,他起初不太爱说话,但这儿也不用他说什么,只要吸上几口,他在身边帮忙端茶倒水,烧烟泡,主顾就笑着夸他乖。若是能陪着也吸上几口,主顾要拿他当宝贝一般了。


喊来烟馆陪客的姑娘小子,在经吞云吐雾一遭,再平常的容貌也会被人打赏,来这儿的人兜里都不缺钱,就算是一时没钱了,这口烟也会把他们勾回来的,要他们的血肉,叫他们卖儿卖女,只为一口神仙似的“福寿膏”。


他吸过一回这玩意,却没有什么飘飘欲仙的感觉,只那一口,像是要把骨子里的病又勾起来似的,拼命的咳嗽,主顾笑他年岁还小,不晓得这其中的妙处,却怜他咳的两眼莹莹,叫他伸手帮忙端着烟杆,空出来的手便伸进他的短褂里。


他不太舒服,垂下眸,眼睛看到自己短褂被扯开的盘扣,那里有一处浅浅的烟疤。他吃痛,不敢再躲。


“好孩子。”主顾朝他脸上吐了个烟圈儿,捏了捏他的小脸,笑着说道。


总是不见天光的,小屋的墙壁被经年的柴禾熏的发黑,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盯着潮乎乎的顶棚。有时候会有小动物窸窸窣窣路过他的床边,他最怕这些,他翻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这儿的衣服太薄,缝不了夹层,枕芯里有一封信,是临走时阎鹤祥塞给他的,他和舅舅走散了之后用光了那信封里的钱,只剩下一张纸。


有那张纸在,他不觉得委屈。


他偷偷挑开枕套,从那些发潮霉坏的碎壳中,嗅着那张纸的气息。


19


这雨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


北方是没有这样多雨的,顺着车窗落下来,火车开的不快,雨痕倾斜着扎入窗缝里。阎鹤祥跟在掌柜的身后,又换上了长衫,他比那些小伙计更有经验,年长一些也要稳重一些,渐渐便被提拔上来,只是右手还不听使唤,左手习字,还未见成效。


“我知道你心里有你自个儿的东家。”主家是这样对他说的,“用人不疑,我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要去哪儿?只是在我这儿,你得本本分分把该干的活儿干好。”


他自然称是,心里却直打鼓,回忆着平时的言行,也未曾露出端倪,怎的主家一眼就看出他心里并未投诚。


倒也不算不忠心,疑人不用,若是主家不信他,大掌柜也不会带着他出远门,把二掌柜留下看铺子。


不过,把他留下看铺子可能更觉得不可靠吧?阎鹤祥想,皱皱眉,神情无奈。


酒桌上谈过生意,掌柜的有亲眷要去拜访,问阎鹤祥要不要同去,只是客套地询问,他自然回绝,知道不妥。


这座城也不算小了,叫洋人建了车站,火车能路过的地方都不算小。

阎鹤祥在小巷里闲逛,心想,大林去的地方也修了火车站,只是时间不够用,不然他很想去看他一眼。


只远远的一眼,他不会打扰他的生活,大林会继续读书吗?还是会被安排去铺子里做事,或者被介绍去联姻......阎鹤祥胡思乱想着,却是被两旁院子里的劈柴声敲醒。


那是少爷自己的日子了,和他这个没运道的人再也不用牵扯不清了。


白苍苍的天,青石板映着天却是靛色,像是矾好的宣纸上被洇过一块群青的颜料。下起雨,满目便是那群青的涮笔水,朦朦胧胧,算不上碧透。


这儿的衣裳似乎永远也干不了,比他在的那座城要小巧,也要更热闹。


阎鹤祥不太讨厌这里,这儿的点心都做的精致,正值傍晚,下工的人们陆陆续续踏过小桥回了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两旁的铺子的笼屉都要比北方小上数倍,摞的好高,有婆婆熬化了麦芽糖搅在竹签上卖。那糖亮晶晶的,南方小孩穿着短衣褂,用舌尖一点点去尝甜味儿。


大林应该会爱吃,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他。


烟雨朦胧,他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再过个一年半载,攒够了钱,他就去他在的城找他吧,也乘火车,走过一遍他走过的路。


阎鹤祥边这样想,边路过纭纭的街市。尽管是该吃晚饭的时辰,但他不怎么饿。从前做体力活的时候总觉得不够吃,林林不在,他也没了那样多的劲头,似乎连吃饭的想法都变淡了许多。


“老阎?”有人叫他,他停下脚步,却发现是掌柜。


掌柜换了身长袍马褂,瞧着更阔绰些,阎鹤祥那玩意穿着觉得闷热。


“掌柜的,您亲戚家住这儿?”被人撞见,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乱走的,看着这儿蛮热闹的。”


“啊......嗯。”掌柜反而比他还不自在些,似乎旁边那院子里有人喊掌柜,掌柜犹豫了一瞬,快走几步上前,低声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准好,咱们那儿的东西没这边的好,只是你不可说出去。”


阎鹤祥一头雾水,但看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便跟着他走进那院子里。


那是一片整齐的小院儿,再往里走,窗户纸都糊的看不见里头,才瞧出些门道来。廊下晾着深色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味道也奇怪,说不出的好闻。


“盘货剩了点钱,我请你一宗,回去就当没发生过,若还惦记这一口,我给你介绍地方。”掌柜的说道,他们踏进屋子,小伙计给他们迎到隔间的床上去,中间一铺小几。


阎鹤祥以为是什么青楼楚馆,没坐下来就要推拒,却被掌柜的按下来,叫他放心。


“这东西养人呢,不是寻常找乐子的事儿。”


有年轻的孩子端着木盘来了,上头放了好些器具,掌柜的兴致勃勃,说别担心,一会儿教给他。


那孩子屈膝蹲在小几旁,低着头,擦亮了洋火。


阎鹤祥一下子站起身,唬了掌柜一跳:“老阎!你干嘛?”


刚燃了的洋火被他一手按灭,不怕疼似的。那孩子抬起头,小脸比之前又要瘦一圈儿,青布褂子露出的白皙皮肤出有着斑驳烫伤的深痕,和青紫色的指痕,那是新伤。


“新来的孩子?长的蛮清秀的。”掌柜的看见了,在后头说道。


“......哥?”郭麒麟咬了下嘴唇,还在犹豫手里的东西要不要放下,就被阎鹤祥一把抓起手腕,拽出了屋子。


“您慢点儿,我跟不上了!”连拖带拽的,惊扰了这院儿里一路的人,掌柜的都被抛在身后。阎鹤祥步子大,大林被他抓着只得一路小跑,一个劲儿地解释。


“哥,我只是想把家买回来,烟馆儿里挣钱多。”


“您别误会,我没咋吃亏,真的。”


“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外头的天黑下去了,只是尚未黑透,雨倒是停了,从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出来,桥边水边都是清新的泥土味儿。


“哪只手?”阎鹤祥厉声问道。


“啊?”大林从未见过阎鹤祥这样,他想缩回手却又挣脱不开。


“哪只手拿着吸过那玩意?”


“右......右边。”大林答的磕磕绊绊,来烟馆做事儿的,尤其像他这样还得伺候客人的,多少都得被逼着吸上几口。


“好。”这个字吐的四平八稳,可郭麒麟的心里却发毛,他看见阎鹤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他的右手仍被哥哥紧紧抓在掌中。


阎鹤祥的眼睛通红,他将大林的右手死死按在石桥边的栏杆上,另一只手则捡起一块巴掌大的尖石,就要往大林的手上砸去。


“哥哥,我错了,我不该去那儿,我没上瘾,哥哥——哥哥!”大林哭了起来,朝他哭喊着,嗓子里的哭音都劈了,“哥——阎鹤祥!你想让我也没法儿写字吗?”


那块尖石狠狠擦过大林的手背,跌落到桥下的河水里。


河水涨了些许,暮色沉沉,水声澹澹。


阎鹤祥松开了手,大林吓得双腿发软,两只手抓着阎鹤祥的衣袖,就要跪了下去,被阎鹤祥一把揽住,半抱着他。


“你要让我怎么办?”良久,很低很低的声音从郭麒麟的耳边掠过。


郭麒麟感觉到自己脸颊上划过的泪珠,不知是自己,还是哥哥。


“你不是早把自己卖给我了吗?我还是你的东家。”郭麒麟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那张纸,你写的身契,我放在了枕头里面,天天枕着它睡觉。”


“你看见了。”


“嗯,我和舅舅走散了,幸好你给我留了钱。”


他抱紧了他。


“我想回家了。”小少爷在他怀里,慢慢地说道,“哥哥,别不要我。”


20


距离“祥麟”号成为百年老店还有九十七年的时间。


“我感觉我没我爹那么好的眼光。”郭麒麟趴在柜台上对阎鹤祥说道,“咱开三年了,也就买了间二进的院子。”


“二进还不够你住的嘛?”


“哎,也不是。”郭麒麟说道,“毕竟我要把我家买回来嘛。”


阎鹤祥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柜里的货品,一边说道,“那现在这个二进的院子不是你家?”


“是,是咱家。”郭麒麟知道他哥不爱听“你”“我”的话,他撒个娇,果真他哥脸色就变得好看许多。


“一会儿关了铺子去吃铜锅涮肉成吗?我馋那口了。”郭麒麟又说道。


“上周不是才刚吃过。”阎鹤祥扫了他一眼,怎么少爷回到他身边,越发变得小孩子脾气了。


他随手拿擦东西的帕子扑了一下大林的脑门,大林缩了下脖子,拨这自己额前的碎发,继续磨道:“馋肉了嘛。”


“那去呗。”


大林瞄了下身边,老账房兢兢业业打算盘,小伙计正爬上梯子取货,主顾正细细地看着东西,他们这两个掌柜反倒没人注意。


“哥哥最好了!”他转了眼珠儿,笑着凑过去,在他哥侧脸颊上“啵”了一口。


“哎!”阎鹤祥哭笑不得,眼前的小少爷乐的眉眼弯弯,连脖颈上戴的银锁都跑了出来。


“这个还是别露出来吧。”阎鹤祥帮大林把银锁放回衣襟里。他总觉得,当时大林为了他当掉这块银锁,就像是当掉了自己的福气,而他出于私心将银锁留在身边儿,本想做个念想,却不想千里之外的大林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不能叫他离开这银锁。阎鹤祥很少这样迷信,涉及到小少爷的除外。


“我省得了,阎掌柜。”大林笑嘻嘻地,摸了摸胸前的银锁。


“好了,去招呼招呼老主顾吧,少东家。”阎鹤祥起身,顺带捏了捏大林的手掌心。


大林也回捏了一下,怪不服气地说道:“你喊错了。”


“哦,是我喊错了。”阎鹤祥笑了笑,目光落到大林身后那块书法体的“祥麟”牌匾上,重新唤他道,“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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